河南省滎陽市是全國聞名的建筑機械之鄉，上世紀90年代，最初有一批做機械的工廠轉行做了游樂設備，之后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這個行業。

　　如今，在滎陽多個村聚集了一批翻新大型游樂設備的廠家，他們用低價從各地回收二手大型游樂設備，自行翻新加工后出售，利潤往往能達到一倍。

　　多位廠家稱，經他們翻新的大型游樂設施主要賣給二三線城市的景區、小型游樂場，以及趕廟會節日的流動游樂場。

　　重案組37號(ID:zhonganzu37)在當地采訪多個廠家發現均沒有特種設備制造許可證，屬于無證銷售。有些廠家甚至通過在設備上設置機關，來達到免檢的目的。

　　2016年2月，河北、河南先后發生一起大型游樂設備安全事故，造成人員死亡。國家質檢總局通報，這兩起事故涉及大型游樂設施均為無生產單位、無制造許可的個人自制產品。　

　　翻新游樂設備無證出售 廠家在設備做手腳應對檢查▲8月12日，河南省滎陽市洼子村，村里籃球場上堆著的游樂設施的配件。 新京報記者 大路 攝

　　收購舊游樂設備翻新倒賣

　　8月13日，河南滎陽市洼子村，經營二手游樂設備的高進向重案組37號探員兜售廠房門口擺放的一臺海盜船。

　　這臺海盜船顯得陳舊，大部分船體的油漆剝落，裸露的鐵架布滿鐵銹。海盜船的支柱、電機、控制柜等零部件散落在車間和院內，有些部件同樣已經生銹。

　　高進說，零部件生銹沒關系，只要進行除銹、打磨、補漆，看起來就像新的一樣。

　　這正是他廠房的主要工作——翻新二手大型游樂設備，然后賣出。

　　高進從事游樂設施經營已經10余年，他的廠房位于洼子村東邊。廠房約有一個足球廠大小，有超過5個車間和倉庫，各種零件散落一地，一些露天擺放的大型零部件已經生銹。

　　廠房門口的這臺二手海盜船是高進近期從上海收購而來，24座，之前用了5年左右。他正在為其尋找買家。

　　為證明這臺海盜船并非破銅爛鐵，高進展示了幾張照片，今年“五一”，他把這臺海盜船運往新鄉市，在一個地產商的促銷活動上運營了幾天。

　　在廠房的一個車間內，一臺待售的二手自控飛機已基本翻新完畢，鋼結構用塑料布蒙著，8個座艙重新噴了油漆，只差燈光沒有安裝。“這套自控飛機也是從上海收購而來，已用了5年多。”高進說。

　　▲2017年8月12日，河南省洼子村，一家以舊翻新游樂設備的廠門口，放著一艘舊海盜船，據廠主介紹是從上海收回來的。

　　銷售二手游樂設備的并不只高進一個廠家。重案組37號探員走訪洼子村等多個村子，發現多個廠家均主做該業務。

　　一名銷售人員介紹，一些生產新設備的廠家，如果遇到價格合適的二手游樂設備，也會收來翻新后再次賣出。

　　洼子村南邊的一家游樂設備有限公司，除了生產新設備，也銷售二手翻新設備。

　　8月13日，該公司老板王鑫指著空地上一個塑料布包裹的大圓柱說，這是旋轉飛椅的主體部分，十幾噸重，費了很大勁從浙江紹興收購而來，“此前用了3年，飛行高度可以達到3米多。”

　　▲8月13日，河南省滎陽市洼子村，一家生產游樂設備的廠內，堆放著碰碰車的半成品。 新京報記者 大路 攝

　　多數翻新游樂設備無證銷售

　　不管是高進還是王鑫，他們所銷售的二手翻新游樂設備大多無證，他們對此并不諱言。這個證即“特種設備制造許可證”。

　　根據《特種設備安全監察條例》之規定，特種設備包括大型游樂設施等，具體定義為，設計最大運行線速度大于或者等于2米/秒，或者運行高度距地面高于或者等于2米的載人大型游樂設施。

　　按照高進、王鑫的描述，他們兜售的海盜船、自控飛機、旋轉飛椅等運行高度均超過兩米。

　　沒有“特種設備制造許可證”，也意味著沒有生產特種設備的資質。

　　國家規定，對特種設備生產實行許可制度。特種設備生產單位應當具備“與生產相適應的專業技術人員”、“與生產相適應的設備、設施和工作場所”等條件，并經負責特種設備安全監督管理的部門許可，方可從事生產活動。

　　大型游樂設施制造、安裝、改造、修理單位應當依法取得許可后方可從事相應的活動。

　　王鑫說，二手旋轉飛椅原先是有證設備，但是自己未取得旋轉飛椅的特種設備制造許可證，經他翻新后的旋轉飛椅就只能無證銷售。

　　高進也說，海盜船、自控飛機的證已經作廢，只能無證銷售。

　　▲8月14日，河南省滎陽市洼子村，鄭州華興游樂設備有限公司，一名工人正用水清洗一臺準備出貨的游樂設備。

　　在某游樂設備廠工作過6年的洼子村村民趙華說，洼子村、木樓村、常村、蔣頭村和王村有幾十家游樂設備廠，大多廠家沒有特種設備的生產資質。

　　一家游樂設備有限公司老板王鑫也承認這一點。他說，大部分廠家平時主要生產免檢的小型設備，摻著生產大中型設備， “放在5年之前，什么都可以生產，現在抓得嚴。以前我連營業執照都沒有，近兩年才弄了個。”

　　趙華回憶6年前做游樂設備時，做東西不要圖紙，全憑自己的記憶，“人家一說啥速度，做多高，我就心里有數，可以給你做。”

　　設備的設計大多是從外地學來的，“有人去河北的廠學東西，把圖紙繪下來，回來以后按照圖紙做，有哪里不合意的，就改一下。”趙華說。

　　一位游樂設備行業人士表示，無證的二手翻新設備沒有經過政府相關部門的檢測，可能存在安全、質量方面的隱患。二手設備此前如果保養不到位，設備可能“帶病”，而廠家往往只針對外觀裝飾進行翻新，不會更換核心設備。此外，從事翻新的廠家沒有取得相關資質，其技術能力需要考量，如果他們不了解設備的結構，翻新的過程反而可能對設備造成損傷。

　　2016年2月，河北省容城縣賈光村廟會上，一乘客飲酒后強行乘坐海盜船,從海盜船摔下，經搶救無效死亡。同月，河南省澠池縣仰韶廣場廟會上，一乘客在乘坐高空攬月時，安全壓杠根部焊縫斷裂，致使乘客從高處墜落，經搶救無效死亡。

　　據國家質檢總局通報，這兩起事故涉及大型游樂設施均為無生產單位、無制造許可的個人自制產品，使用前未辦理安裝告知、監督檢驗和使用登記等。

　　▲8月14日，河南省滎陽市洼子村，一家以舊翻新游樂設備的廠，一間簡陋的廠房內堆放著剛剛翻修好的“自控飛機”。

　　游樂設備翻新倒手賺一倍

　　盡管一些廠家沒有特種設備的生產資質，所銷售的翻新游樂設備大多無證，但他們并不擔心銷路。

　　在他們看來，有證、沒證最大的區別在于價格，無證的游樂設備價格遠低于正規產品的平均水平，這甚至成為他們銷售的一大優勢。

　　不過，即使“低價”賣出，他們也并不少賺。

　　滎陽當地一家正規游樂設備公司銷售人員說，一些無證廠家銷售二手翻新游樂設備的動機在于利潤高，他們找大型二手設備，拆回來以后翻新，賣出去都是翻一倍的價格。這些廠家賣的二手設備售價也特別便宜，都不夠正規廠家的成本價。

　　高進打算出售的二手海盜船和自控飛機，打包價為10萬元，分開購買每臺設備各6萬元。而他從上海購買這兩臺游戲設備的價格遠低于這價格。

　　重案組37號向正規廠家了解，類似規模海盜船市場價在14萬元左右，類似的自控飛機也至少是8萬元左右。

　　▲8月13日，河南省滎陽市洼子村，一村民家門口放著剛生產出來的海盜船船體。新京報記者 大路 攝

　　王鑫此前從浙江購回的旋轉飛椅共花費約20萬，其中收購價為16萬元，拆除和運輸費用3萬元，另外還得算上翻新的成本。

　　“我把玻璃鋼全部翻成新的，燈光、電路全換了，搞出來跟新的一模一樣。”王鑫說，他的心理價位是賣到40萬元，可以賺近20萬元。

　　另一家公司的經理徐浩也在四處推銷幾款無證大型游樂設備，“24座旋轉飛椅，離地最高3米，售價18萬元”，“8座小擺錘，可以擺到4米多高，8萬元”，“33米高的摩天輪，60萬元左右”。

　　像這種33米高的摩天輪，如果有特種設備制造許可證，市場售價達上百萬元。

　　徐浩稱，公司共賣出約20套無證旋轉飛椅，其中5套在國內，分別銷往山東、內蒙古、河南、湖南、甘肅，其余設備出口國外，以中東、南美為主。

　　多位廠家稱，經他們翻新的大型游樂設施主要賣給二三線城市的景區、小型游樂場，以及趕廟會節日的流動游樂場，并不包括大型的游樂園。

　　“客戶出運費，我們出工人上門安裝。”滎陽一位游樂設備銷售人員說，“大型游樂園不會購買我們的設備，他們主要買進口設備或者國內知名廠商的設備。”

　　國家質檢總局2016年的一份文件曾指出，廟會等活動中使用的大型游樂設施流動性強，違法違規使用等問題較突出。

　　國家質檢總局要求各地質監部門，加強對大型游樂設施制造企業的監督檢查，對制造企業集中的地區，重點檢查是否存在無證制造、超范圍制造、轉借許可證等違法行為。對查實存在無證制造、未經檢驗和使用登記投入使用等違法違規行為，要依法堅決打擊、嚴肅查處。涉嫌犯罪的，按程序移交司法機關。

　　▲2017年8月14日，河南省滎陽市洼子村，鄭州華興游樂設備有限公司，一臺正在翻新的游樂設備。新京報記者 大路 攝

　　設備做手腳蒙混過關

　　在高利潤的刺激下，一些廠家還通過在設備上設置兩套系統或借用其他廠家的許可證來應對有關部門的日常檢查。

　　在游樂設施中，最大運行線速度小于2米/秒，或者運行高度距地面低于2米的游樂設備屬于免檢游樂設備。

　　一些廠家則在設備運行高度上做手腳，以達到免檢目的。

　　一家游樂設備公司的銷售經理馬天告訴重案組37號，公司生產的自控飛機上安裝有限位控制裝置，可以控制座艙的運行高度。遇到檢查時，開啟限位控制，座艙在2米以下運行，就成了免檢產品;關閉限位控制，座艙可以升到3米。

　　“限位控制裝置的位置比較隱蔽，不知道的人根本找不到。”馬天說。

　　他也明白座艙升高會增加風險，“一米多摔下來就疼一下，升高了稍微有點危險。”

　　徐浩介紹，他們公司的自控飛機同樣裝有限位控制裝置，可以調節高度，作為免檢產品出售。公司的另一款擺錘，客戶只需多花1萬元，就可以安裝兩套控制系統，一套系統可以使運行高度低于兩米，用于應付檢查，另一套系統可以讓運行高度達到4米。　

 

　　▲8月13日，河南省鄭州市上街區一寫字樓內，一家生產游樂設備廠的銷售人員，正通過電腦，給記者看所生產銷售的娛樂設備。屏幕上是飛椅。新京報記者 大路 攝

　　除了在設備上做手腳，一些廠家還“借用”其他廠家的許可證來蒙混過關。

　　滎陽市杜常村一家游樂設備廠內，空地上擺著一只迷你海盜船，磚房內擺滿了旋轉木馬、三維太空環等游樂設備的半成品。

　　工商登記信息顯示，該設備廠成立于2009年，屬于個體工商戶，經營范圍是生產銷售小型游樂設備(特種設備除外)。

　　該廠從事游樂設備銷售的孟亮說，這里能夠生產銷售擺錘、海盜船、旋轉飛椅等特種設備，“16座的擺錘，不帶證20萬元，帶證40萬元”、“24座的搖頭飛椅30萬-40萬”。沒有現貨，必須先下訂單再生產，主要做老客戶的生意。”

　　孟亮坦言，該廠并沒有特種設備的生產資質和設計能力，特種設備許可證是找關系借用其他有資質的廠家，圖紙則是找外面的工程師設計。

　　至于許可證如何獲得，孟亮不愿詳細說明，只是堅稱是真證。“大擺錘的特種設備許可證很麻煩，只有北京、武漢的廠家有。”他說，搖頭飛椅也是借用其他廠家的許可證。

　　

 

　　▲8月13日，河南省滎陽市，一家生產游樂設備的廠內，老板正帶領記者參觀碰碰車等設備。新京報記者 大路 攝

　　有廠家無證生產銷售游樂設備被判刑

　　重案組37號調查發現，一些廠家往往購入已運營5年左右的二手大型游樂設備，通過翻新后高價賣出。盡管他們對賣家說“設備不會出問題”，但私下里，他們對于設備的安全性并非如他們宣稱的那樣“底氣十足”。

　　高進在推銷海盜船和自控飛機時說，翻新過的一般不會有太多毛病，一年以內可以免費維修。但對于所回收的二手游樂設施是否已達到報廢年限，他并不清楚。

　　一家正規游樂設施廠家的負責人表示，一些老客戶，一個游樂設備就用2-3年，然后當二手設備賣掉。設備使用久了容易有毛病，尤其五年以上的設備就有風險了。

　　事實上，對于大型游樂設施的報廢年限并沒有統一的具體標準。

　　根據《特種設備安全監察條例》規定，特種設備存在嚴重事故隱患，無改造、維修價值，或者超過安全技術規范規定使用年限，特種設備使用單位應當及時予以報廢，并應當向原登記的特種設備安全監督管理部門辦理注銷。

　　《大型游樂設施安全監察規定》，制造單位應當明示大型游樂設施整機、主要受力部件的設計使用期限。對超過整機設計使用期限仍有修理、改造價值可以繼續使用的大型游樂設施，運營使用單位應當按照安全技術規范的要求通過檢驗或者安全評估，并辦理使用登記證書變更。大型游樂設施主要受力部件超過設計使用期限要求的，應當及時進行更換。

　　因此，大型游樂設施的報廢年限更多是根據整機的設計使用期限而定。

　　不過，上海、深圳更進一步明確了報廢年限的標準。

　　2014年，上海市質監局有關負責人表示，為確保游客游樂安全和考慮磨損等情況，大型游樂設施在其運行8年時，將進行強制性安全評估，不符合安全要求的大型游樂設施將被強制報廢。

　　隨著2014年《深圳經濟特區特種設備安全條例》的實施，大型游樂設施無制造單位使用期限規定已投入使用滿十年的，應當報廢。

　　▲8月14日，河南省滎陽市洼子村，一家以舊翻新游樂設備的廠，簡陋的廠房內到處堆著回收來的游樂設備。新京報記者 大路 攝

　　對于高進等廠家來說，游樂設備是否報廢并不是他們選擇收購的主要考慮指標，盡管他也覺得設備使用時間越長，風險也會增加。

　　針對假冒偽劣游樂設施以及游樂設備廠家超范圍經營等問題，滎陽市近年來也曾多次打擊，并對行業進行整頓。

　　2012年6月，國家質檢總局指導河南省質監部門對“河南滎陽地區生產假冒偽劣游樂設施”進行了專項整治。同時國家質檢總局特種設備局派員到河南省質監局進行督辦。

　　當年6月14日，滎陽市政府下發《關于印發滎陽市游樂設施生產企業專項整治活動實施方案的通知》。6月16日至17日，滎陽市政府牽頭組織鄉鎮政府力量對該地區進行綜合整治，在多部門的配合下，拆除違法企業8家，拆除沿街、廠門口虛假宣傳廣告牌44處，并刪除相關網上虛假廣告53條。截至當年6月30日，共關停游樂設施生產企業64家。

　　也有廠家因生產銷售無證大型游樂設備被判刑的案例。

　　2012年3月28日，張某某在沒有特種游樂設備生產許可證及生產能力的情況下，與翟某某以10.6萬元的價格簽訂“大擺錘”游樂設備一套，張某某負責設備安裝和檢測合格。同年4月6日，王某某在沒有特種游樂設備生產許可證的情況下，與張某某簽訂合同，以9萬元的價格承接張某某訂購的“大擺錘”游樂設備一套，后將其原來生產的一臺舊的“大擺錘”翻新加工后，通過張某某出售給翟某某。

　　2012年9月，該“大擺錘”游樂設備在內蒙古赤峰市紅山區植物園內安裝過程中，因發現系假冒承德某游藝機公司的產品，被赤峰市紅山區技術監督局查封。經鑒定，該游樂設備為不合格產品。

　　法院終審以銷售偽劣產品罪判處張某某有期徒刑六個月，緩刑一年，并處罰金五萬元;以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判處王某某有期徒刑六個月，緩刑一年，并處罰金五萬元。

　　(高進、王鑫、趙華、徐浩、馬天、孟亮均為化名)

　　▲8月12日，河南省滎陽市常村，一家生產游樂設備的廠內，簡陋的廠房和一對“木馬”。新京報記者 大路 攝